目送 08
2017-01-09 20:00:00
今日领读要点:彼诸山中。有种种河。百道流散。平顺向下。渐渐安行。不缓不急。无有波浪。其岸不深。平浅易涉。其水清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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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好书共读栏目书友们,很高兴又与大家见面了。

昨天我们一起读了《星夜》与《卡夫卡》。

下面开始今天的共读。

本次推荐阅读时间20分钟左右,从第205页到第232页。





 蔚 蓝 


难入眠时,乱翻古籍,常得意外,一有意外,自然更为难眠。昨夜在灯下阅「老学庵笔记」,读到陆游谈语言:


蔚蓝乃隐语天名,非可以义理解也。杜子美《梓州金华山诗》云,「上有蔚蓝天,垂光抱琼台。」犹未有害。韩子苍乃云:「水色天光共蔚蓝」,乃直谓天与水之色俱如蓝尔,恐又因杜诗而失之。


原来已拥被在卧,此刻匆匆披衣下床,疾疾步往书房,寻找韩驹的完整诗句:


汴水日驰三百里,扁舟东下更开帆。

旦辞杞国风微北,夜泊宁陵月正南。

老树挟霜鸣窣窣,寒花垂露落毵毵。

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


陆游竟然认为韩驹错用了「蔚蓝」的意思,它根本应该是名词,不是形容词。


深夜里,我光着脚板,穿着睡衣,握着一卷宋诗,在黑幽幽的书房里,走神了。


二十二岁的时候,一件很小的事情,影响了我日后一生的为文风格。在一封幼稚的,表达思念的情书里,我用了「蔚蓝的天空」这个词。两人会面时,这个学物理的男生问我:「你知道『蔚蓝』的意思吗?你知道『蔚』的意思吗?」我傻了,第一个念头,「蔚蓝」就是「蔚蓝」,还需要问吗?第二个念头……──诚实地说,啊,我还真不知道「蔚」,或者「蔚蓝」,是什么意思。


他静静地说,「那么,你为什么要用你并不真正理解的字或词呢?」


我睁大眼睛瞪着他看,心想,你这家伙是在用物理学的规则诠释语言吗?宇宙万物,难道只能容许名词,不容许形容词?难道只有名词才算是真实的存在?


读外文系的我,无法回答他,譬如,「蔚」代表盛大、壮观、伟丽,「颜氏家藏尺牍」里说「海内人文,云蒸霞蔚,鳞集京师,真千古盛事。」人文可以如霞彩满天。我也没有学问可以跟他说,那你去读「文选」「西都赋」吧,里头有「茂树荫蔚,芳草被堤」,形容草木繁盛,还有,你去读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吧:「其间林木荟蔚,烟云掩映,高楼曲榭,时隐时见。」绿荫浓得化不开,就是「蔚」。


这原始丛林似的葳蕤蓊郁,这火烧天际似的瑰丽壮阔,全指的是一个「蓝」字,你能想象那天空蓝到多么深邃、蓝到多么彻底、多么无边无际吗?


二十二岁的我,无法回答,但是,他的质问,像留在皮肤深层的刺青,静静地跟着我长,然后成为我写作的胎记──不懂的字,不用。


怎么陆游会特别挑「蔚蓝」这个词来谈呢?而且,他认为「蔚蓝」根本就是个名词,「天」的代词,韩驹不该把它变成了形容词。


写「上有蔚蓝天」的杜甫死于七七○年,是八世纪的人。作「水色天光共蔚蓝」的韩驹是十二世纪的人──死于一一三五年。陆游批评两人的「蔚蓝」,大约是一一九四年。我学到对「蔚蓝」不可轻率,是一九七四年。


放下书,走近窗,把窗扇用力推出,海风从窗口「簌」一下吹入,然后就听见海浪轻轻扑岸的声音,夜很黑。



 莲 花 


很多孩子。皮肤黑、眼睛亮的孩子。观光客还不是这么多,所以孩子们并不冲你跑过来,伸出手说,“一美金。给我一美金。”他们自顾自地玩。我看见小学放学,一百多个孩子不整齐地聚拢在操场上,七嘴八舌凌乱地唱歌,我猜是国歌,因为唱完之后,敬礼,两个小毛头在司令台上各站一边,扯动扯动,一面破破的国旗就从那旗杆上慢慢被扯下来了。另一个小毛头在台上咕噜咕噜说了什么口号,孩子们忽然就轰一下四散。大部分奔向校门口正在等候的家人,小部分留下来,有开始在操场上追逐,掀起一阵尘土。两个小男生,爬上了墙头,面对老街,有一会儿没一会儿地说话,踢腿。


一个更小的男孩,在路边和哥哥烧木柴。捡出一小节松果大小的燃星火的柴,手里拿一条柳枝,开始抽打那小火球,姿态像那高贵的人在打高尔夫球。两兄弟就那么一路追火球打,打过街去了。


琅勃拉邦夹在南康河和湄公河交汇的地方,是个半岛。小小一个不到三万人的小镇,却有三十多座寺庙。即使联合国不指定它为文化遗产,你来了,也看得出这小镇不寻常。从湄公河这一边,上岸处的石阶竟然如此宏伟气魄,有帝国的架势。低头专心拾梯直上,一抬头就看见大庙,黑色的沉潜肃穆,金色的激越灿烂,把激越灿烂织入沉潜肃穆中,美得强烈。


穿过大庙庭院,到南康河岸,河岸石栏竟然还完整。在每一个引向河床的石阶入口,都有一枚石雕的莲花。佛经用来形容莲花的四个词,“一香、二净、三柔软、四可爱”,我倒觉得适合拿来形容婴儿,其纯洁光明,大概也是一致的。


立在岸上远眺南康河,对岸树林浓郁,草木葱然。水流平静,在黄昏的柔光里,像一条发亮的丝带,汨汨汇入湄公。河床积土上,农人在耕种,渔人在洒网,孩子们在奔跑踢球,几头水牛从河里站了起来,走向沙岸,激起一堆水鸟哗然而散。我想起《起世经》里描写宇宙的起源:


彼诸山中。有种种河。百道流散。平顺向下。渐渐安行。不缓不急。无有波浪。其岸不深。平浅易涉。其水清澄。众华覆上。阔半由旬。水流遍满。诸河两岸。有种种林。随水而生。枝叶映覆。种种香华。种种杂果。青草弥布。众鸟和鸣。


一个僧人从我身边走过。

河床上传来快乐的呼喊,大大小小的孩子们赤脚踢球,激起一阵黄沙。


《起世经》是这么写的,但是我手上的这本德文书告诉我,这个国家的600万人,平均寿命不到55岁,一半的孩子们长期营养不良,将近百分之四十的人,没有学可上,不识字。


另一本书告诉我,在1964到1973的10年之间,美国的轰炸机飞来这里58万趟,丢下了200万公吨的火药,是二战时轰炸德国的两倍份量。那时的寮国只有三百多万人,因此平均每人所“获得”的火药量是军事史上前所未有的。


并没有人和老挝开战,是美国为了打越共,便在寮国丢了8千万个集束弹。称“集束弹”,好像在说一束花,其实就是一个“母弹”丢下去可以开出十几个到上百个“子弹”来,散至各处,扩大范围。一个“子弹”像一个网球那么大。8千万个集束弹丢进这莲花的国度,问题是,百分之十到三十的集束弹不会顿时开炸,而是滚落到森林里,默默躺在草丛里,等候战争结束,等候10年、20年、30年后,农民来除草开垦时,或者孩子们闯来追兔子时,突然爆开。


也就是说,轰炸了10年之后,美国的轰炸机终于在1973年走了,但是在寮国的土地上留下了可能高达2千400万枚随时可以引爆的炸弹。2003年回头数的时候,寮国人发现,在没有战争的30年里,5千700个人被炸死,5千600个人被炸伤残废。还有大眼睛的水牛,在稻田里吞了炸弹而爆炸。


远远有两个孩子玩过来了。是那对兄弟,一人一支柳条,在轮流抽打一个松果大的小火球,跟火球跑。




今天的好书共读就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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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龙应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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