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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库网发起的好书共读栏目——每十天和您一起共同品完一本书，第二个10天共读的《围城》，已经翻阅完最后的篇章了。

今天开始，好书共读栏目将带你解锁第三个世界——季羡林先生的《一花一世界》

《一花一世界》是一本集中体现季羡林先生天人和谐思想的作品。书中季先生将生活中所见所感的点滴，赋予诗意和情感。对人的悲悯、对动物的呵护、对景物的别样视角、对人生的体悟，在季老笔下真诚流露。一位跨世纪的国学老人，同世人分享他百岁生命中的片段，让我们收获到内心安宁开阔的力量，从而能正视面对自己的人生。

接下来的10天，我们就要随着季羡林先生一同去他的岁月里，品读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禅意。

下面开始今天的共读：老人。

本次推荐阅读时间：30分钟左右，从第14页到第23页

老人

当我才从故乡来到这个大城市的时候，他已经是个老人了。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是骑驴来的。骑了两天，就到了这个大城市。下了驴，又随着父亲走了许多路，才走到一条古旧的黄土街，我们就转进一个有石头台阶颇带古味的大门里去，迎头是一棵大的枸杞树。因为当时年纪才八九岁，而且刚才走过的迷宫似的长长又曲折的街的影子还浮动在心头，所以一到屋里，眼前只一片花，定了定神，才看到了婶母。不久，就又在黑暗的角隅里，发现了这个老人，正在起劲地同父亲谈着话，灰白色的胡子在上下地颤动着。

他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但第一眼就在我心里印上了一个莫大的威胁。他给了我一个神秘的印象：白色稀疏的胡子，白色更稀疏的头发，夹着一张蝙蝠形的棕黑色的面孔，又因为初到一个生地方，晚上再也睡不宁恬，才卧下，就先想到故乡，想到故乡里的母亲。凄迷的梦萦绕在我的身旁，时时在黑暗里发见离奇的幻影。在这时候，这张蝙蝠形的面孔就浮动到我的眼前来，把我带到一个神秘的境地里去。在故乡里的时候，另外一些老人时常把神秘的故事讲给我听，现在我自己就仿佛走到那故事里面去，这有着蝙蝠形的脸的老人也就仿佛成了里面的主人了。

第二天绝早就起来，第一个遇到的偏又是这老人。我不敢再看他，我只呆呆地注视着那棵枸杞树。故乡里小村的影子，母亲的影子，时时浮掠在我的眼前。我一闭眼，仿佛自己还骑在驴背上，还能听到驴子项下的单调的铃声，看到从驴子头前伸展出去的长长又崎岖的仿佛再也走不到尽头的黄土路。在这陌生的地方，又看到这样一个神秘的老人在枸杞树下面来来往往地做着事。

老人仿佛很高兴，与我打一个招呼，就笑起来；鲇鱼须似的胡子向两旁咧了咧，眼与鼻子的距离被牵掣得更近了，中间耸起了几条皱纹。看起来却更像一个跃跃欲飞的蝙蝠了。我不敢再看他，他也就拖了一片笑声消逝在枸杞树的下面，留给我的仍然是蝙蝠形的脸的影子，混了一串串的金星，在我眼前晃动着，一直追到我的梦里去。

平凡的日子就这样在不平凡中消磨下去。时间的消逝终于渐渐地把我与他之间的隔膜磨去了。我从别人嘴里知道了关于他的许多事情，知道他怎样在年轻的时候从城南山里的小村里飘流到这个大城市里来；怎样打着光棍在一种极勤苦艰难的情况下活到现在；现在已是一个白须的人了，然而情况却更加艰难下去；不得已就借住在我们房子后院的一间草棚里，做着泥瓦匠。有时候，也替我们做点儿杂事。我发现，在那微笑下面隐藏着一颗怎样为生活磨透的悲苦的心。因此，我同他亲近起来。他邀我到他低矮的屋里去。一进门，仿佛走进一个黑洞里去，有霉湿的气息钻进鼻孔里。四壁满布着烟熏的痕迹，顶上垂下蛛网，只有一个床和一张三条腿的桌子。当我正要抽身走出来的时候，我忽然在墙龛里发现了一个肥大的大泥娃娃。他看了我注视这泥娃娃的神情，就拿下来送给我。我渐渐地觉得这蝙蝠形的脸也可爱起来了。

闲下来的时候，他领我上过圩子墙，领我看过护城河，但最常去的地方却还是出大门不远的一个古庙里，庙不大，院子里的柏树浓荫铺满了地，给人森冷幽渺的感觉。阴暗的大殿里列着几座神像，封满了蛛网和尘土，头上有燕子垒的窠。在柏树下面，他讲故事给我听，怎样一个放牛的小孩遇到一只狼，又怎样脱了险，一直讲到黄昏才走回来，但每次带回来的都是满腔的欢欣。就这样，时间也就在愉快中消磨过去。

这年的初夏，我们搬了一次家。随了这搬家而得到的是关于他的一些趣闻。正像其他孤独的人们一样，这老人的心，在他过去的生命里恐怕有一个很不短的期间，都在忍受着孤独的啮噬。终于因了机缘的凑巧，他认识了一个有丈夫而不安于平凡的单调的中年女人。这中年女人不缺少会吐出玫瑰花般的话的嘴，也不缺少含有无量魔力的眼波，这老人为她发狂了。但不久就听说，某晚，两人被做丈夫的堵到一个屋里，而这老人，逃走了。

以后，我每次见了这老人的时候，只是忍不住想笑。我想象不出来这位面孔仿佛很严肃的老人在星光下爬墙逃走的情形。但老人却仍然那样沉静严肃；他仍然要我听他讲故事。我再也无心听他讲故事，只想脱口问出来；但终于抑压下去，把这个秘密埋在自己的心里。

老人的情况却愈加狼狈了。以前他住的那座黑洞似的草棚，现在移到以前常领我去玩的那个古庙里去存身。一个夏末的黄昏，我到庙里去看他。一进门，四周立刻寂静了起来，我看到老人的背影在大殿的一个角隅里晃动，他回头看到是我，仿佛很高兴，立刻忙着搬了一条凳子，又忙着倒水。他向我谈着他这几个月来的情况。我悠然地注视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看夜色织入柏树丛里，又布上了神像。我的心陡然冷了起来，四周有森森的鬼气，我自己仿佛走到一个神话的境界里去。但老人却很坦然，他把这些东西已经看惯了，他仍然絮絮地同我谈着话。我的眼前有种种的幻象，在中夜里，一个人睡在这样一个冷寂的古庙里，偶尔从梦中转来的时候，看到一线凄清的月光射到射到这朱齿獠牙手持巨斧的大鬼身上，我的心愈加冷了起来。

老人告向我描述他的生活，叹了几口气之后，结尾却说到自己还希望能壮壮实实地活几年。他说，昨天夜里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托着一个太阳，是个好征兆，所以他很高兴，知道自己的身子就会慢慢地壮健起来。说这句话的时候，蝙蝠形的脸缩成一个奇异的微笑。从他的昏暗的眼里蓦地射出一道神秘的光。我为这奇迹惊住了。抬头看外面已经全黑下来，我站起来预备走，当我走出庙门的时候，我好像从一个虚无缥缈的魔窟里走出来，我眼前时时闪动着老人眼里射出来的那一线充满了生命力的光。

看看闷人的夏天要转入淡远的凉秋去的时候，老人得了病。病好了的时候，他身体伛偻得简直要折过去，面孔苍黑得像涂过了一层灰。除了哼哼和吐痰以外，在一种近于行乞的情况下把自己的生命延续下去。第二年的夏天，听说我要到故都去，他特意来看我。没进屋门，老远就听到哼哼的声音，坐下以后，在断断续续的哼声中好歹努着力迸出几句话来，接着又是成排的连珠似的咳嗽。蝙蝠形的脸缩成一个奇异的形状。我用一种带有怜悯的心情同他谈着话。我自己想，生命在老人身上也不会存多久了。在谈话的空隙里，他低着头，眼光固定在地上。我蓦地又看到有同样神秘的光芒从他的眼里射了出来。老人却镇定地拖着自己孤伶的背影蹒跚地走回去了。

到故都以后，早把老人埋在回忆的深黑的角隅里。第一次回家是同一年的冬天。我下意识地觉得老人已经死了，墓上的衰草正在严冬下做着春的梦。蓦地想起来的时候，心里只影子似地飘过一片淡淡的悲哀。但我到家后的第五天，正在屋里坐着看水仙花的时候，又听到窗外有哼哼的声音，开门进来的就是这老人。我惊愕得不知所措了。他坐下，又从断断续续的哼声中进出几句套语来，接着仍然是成排的连珠似的咳嗽。比以前还要剧烈。他就告诉我，因为受本街流氓的排摈，那年秋天，搬到了一个靠近圩子墙的土洞里，仍然有许多人送饭给他吃，我们家也是其中之一。叹了几口气之后，又说自己觉得身体却比以前好了，还希望能壮壮实实地再活几年，说完了，又拖着自己孤伶的背影蹒跚地走回去。

第二天的下午，我走去看他，走近圩子墙的时候，寻了半天，那边只有一座座纵横排列着的坟，好歹在一个土崖下面寻到一个洞，给一扇秫秸编成的门挡住口。我轻轻地拽开门，老人正在用干草就地铺成的床上躺着。见了我，似乎显得有点儿仓皇，要站起来，但我止住了他。我们就谈起话来。我从门缝里看到一片大大小小的坟顶。我不由地幻想起来，在死寂的中夜里，当鬼火闪烁着蓝光的时候，这样一个垂死的老人，想到过去，看到现在，会有什么样的感想呢?我的心里一闪，我立刻觉得自己现在就是在坟墓里，面前坐着的有蝙蝠形的脸和白须的老人就是一具僵尸，冷栗通过了我的全身。但老人仍然同平常一样地镇定。神秘的充满了生之力的光不时从眼里射出来。我仿佛有什么东西急于了解而终于不了解似的，但又想不出究竟是什么。我顺着圩子墙颓然走回家里，陷入了长长的不可捉摸的沉思。

不久，我又回故都。再回家是在夏天，我以为老人早已死掉了；但却看到他眼里闪熠着的充满了生之力的神秘的光。第二次回家是另一个夏天，我又以为老人早已死掉了；但他又出现了，而且哼哼也更剧烈了；然而我又看到他眼里闪熠着充满了生之力的神秘的光。每次都给我一个极大的惊奇，但过后也就消逝了。直到去年秋天，我又回到这个城市里来生活。老人早已躲出我记忆之外，因为我直觉地确定地相信，他再也不会活在人间了。然而在一个秋末的黄昏里，又听到他的哼哼声，在带点儿悲凉凄清的晚秋的沉寂里，哼哼声更显得阴郁，仿佛想把过去生命里的一切哀苦全从这哼声里喷泄出来。我真想不到竟有这样一个奇迹。我有点儿怕见他，但他终于走进来。衣服上满是土，头发凌乱得像秋草；态度仍然很镇定；脸色却更显苍老；腰也更显伛偻。见了我，勉强做出一个笑容，接着就是一阵咳嗽；咳嗽间断的时候，就用哼哼来把空缝补上。他告诉我，他来的时候走几步就得坐下休息一会儿，当我问到他的身体的时候，他叹了口气，说，身体已经是不行了；但他仍然希望能壮壮实实地再活几年，他不想死。我又看到有神秘的充满了生之力的光从他的昏暗的眼里射出来。我迷惑了，惘然地看着他拖着自己孤伶的背影走去。

从去年秋天到现在，在我的生命中是一个大的转变。每次逢到老人，我总觉得老人的精神和身体都比上一次要坏些，哼哼也剧烈些。但每次都看到他从眼里射出的神秘的光。我并不愿意老人死，甚至连想到也会使我难过。但我却固执地觉得生命对他已经没了意义。从人生的路上跋涉着走到现在，过去是辛酸的，回望只见到灰白的一线微痕。我抬头又看到我面前这位蝙蝠脸的老人，看到他低垂着注视着地面的眼光，充满了神秘的生命力，这眼光告诉我们，他永远不回头看，他只向前看。对我，这蝙蝠脸是个谜，这从昏暗的眼里射出的神秘的光更是个谜。谁知道这神秘的光会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呢?

1935年5月2日

今天的《老人》是季羡林先生写于1935年5月2日的作品，老人是他在八九岁时家中曾收留的一位泥瓦匠。同当时的许多人一样，老人只是活着，生命的意义于他而言只是为了躲避死亡的恐惧。但他的眼中射出的神秘的光，似一个迷印刻在童年季羡林的心里。

今天的好书共读就先到这里了！明天我们将为大家朗读第二篇《夜来香开花的时候》。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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