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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我们一起共读了《老人》。

下面开始今天的共读：夜来香开花的时候。

本次推荐阅读时间：30分钟左右，从第24页到第34页。

夜来香开花的时候

夜来香开花的时候，我想到王妈。我不能忘记，在我刚走出童年的几年中，不知道有几个夏夜里，我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往往可以看到窗纸上微微有点儿白，听到嗡嗡的纺车的声音，混着一阵阵的夜来香的幽香，流了进来。走出去就可以看到，一盏油灯放在夜来香丛的下面，昏黄的灯光把花的高大支离的影子投在墙上，王妈坐在灯旁纺着麻，她的黑而大的影子也被投在墙上，合了花的影子在晃动着。

她是老了。当我从故乡里来到这个大都市的时候，她已经在我们家里来来往往地做着杂事。那时，已经似乎很老了。对我，从那时到现在，是一个从莫名其妙的朦胧里渐渐走到光明的一段。期间，我们搬过两次家。第一次搬家王妈也跟了来。房子有点儿旧，只有一个窗子的屋里白天也是暗沉沉的。我童年的大部分的时间就在这黑暗屋里消磨过去。院子里每一块土地都印着我的足迹。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来屋顶上在秋风里颤抖的小草，墙角檐下挂着的蛛网。但倘若笼统想起来的话，就只剩一团苍黑的印象了。

倘若我的记忆可靠的话，在我们搬到这苍黑的房子里第二年的夏天，小小的院子里就有了夜来香。当时颇有一些小孩黄昏时聚在一起玩，最引我们注意的是夜来香的黄花——最初只是一个长长的花苞，我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它。还不开，还不开，蓦地一眨眼，再看时，长长的花苞已经开放成伞似的黄花了。这花又毫不吝惜地放着香气。王妈也很高兴。每天把所有开过的花数一遍。数着的时候，随时有新的花在开放着。她眼花缭乱，数也数不清。我们看了她慌张而又用心的神情，不禁一哄笑起来。就这样每一个黄昏都在奇迹和幽香里度过去。每一个夜跟着每一个黄昏走了来。中夜里，当我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就可以看到王妈的投在墙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着夜来香的影子晃动了。

就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我第一次觉得我的眼前渐渐地亮起来。以前我看王妈只像一个影子。现在我才发现她也同我一样的是一个活动的人。但是我仍然不明了她的身世。我并想不到她这样大的年纪出来佣工有什么苦衷；我只觉得她同我们住在一起，就是我们家里的人，她也应该同我们一样地快活。

在初秋的暴雨里，我看到她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在严冬大雪的早晨，我看到她点着灯起来升炉子。冷风把她手吹得红萝卜似的开了裂。我永远忘不掉这两只有着鲜红裂口的手！她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脾气，这些都充分表示出一个北方农民的固执与倔强。但我在黄昏的灯下却常听到她不时吐出叹息。我从小就是孤独的。我愿意听这样的低咽的叹息从这垂老的人的嘴里流出来。她告诉我，她的丈夫是她村里唯一的秀才，但没能捞上一个举人就死去了。她自己被家里的妯娌们排挤，不得已才出来佣工。有一个儿子，到关外做买卖去了。她又告诉我，她年轻的时候，怎样刚强，怎样有本领，和许多别的美德；但谁又知道，在垂老的暮年又被迫着走出来谋生，只落得几声叹息呢？

以后，这叹息时时可以听到。她特别注意到我衣服寒暖。在冬天里，她替我暖，在夏夜里，她替我用大芭蕉扇赶蚊子。她仍然照常地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冬天早晨用开了鲜红裂口的手生炉子。当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又可以看到她郑重其事地数着花朵。但在不寐的中夜里，却连续听到她的叹息，这叹息在沉寂里回荡着，更显得凄冷了。她仿佛时常有话要说。被追问的时候，却只在脸上浮起一片惨笑。有时候又说起她年轻时候的倔强，她的秀才丈夫。往往归结说到她在关外做买卖的儿子。我们都可以看出来，这老人怎样把暮年的希望和幻想放在她儿子身上。我也曾替她写过几封信给她的儿子，但终于也没能得到答复。这老人心里的悲哀恐怕只有她一个人知道了。

不记得是哪一年，又是夜来香开花的时候，她儿子来了信。信里只告诉她，他在关外勤苦几年挣的钱都给别人骗走了，结尾说：“倘若母亲还要儿子的话，就请汇钱给我回家。”连着叹了几口气以后，她并没说什么话，但脸色却更阴沉了。这以后，没有叹气，我们只看到眼泪。

我看透了一些事情：我知道在每个人嘴角常挂着的微笑后面有着怎样的冷酷；我看出大部分的人们都给同样黑暗的命运支配着。王妈就在这冷酷和黑暗的命运下呻吟着活下来。

在这时候，我们又搬了一次家，王妈仍然跟了来。房子比以前好一点儿。尤其使我满意的是西屋前面两棵高过房檐的海棠。就在这一年的夏天，满院里，除了一个大水缸养着子午莲和几十棵凤仙花和其他杂花以外，便只看到一丛丛的夜来香。我现在已经不是孩子，但在夏天的黄昏时候，却仍然做着孩子时候做的事情。看着夜色慢慢织入夜来香丛里，一片朦胧的薄暗。一眨眼，眼前已经是一片黄黄的伞似的花了。跟着又有幽香流过来。夜里各样的梦做过了以后，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往往可以看到窗上有点儿白，听到嗡嗡的纺车的声音。走出去，就可以看到王妈的黑大的投在墙上的影子在合着夜来香的影子晃动了。

王妈更老了。但我仍然只看到她的眼泪。她仍然提着篮子出去买菜，冬天老早起来生炉子，从她走路的样子上看来，她真有点儿老了；虽然她自己在别人说她老的时候还在竭力否认着。她有颗简单纯朴的心。她不会做荒唐的梦，极小的得失可以支配她的感情。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这寂寞的老人就在这寂寞里活下去。上天给了她一个爽直的性情，使她不会向别人买好，不会在应当转圈的时候转圈。因此，在许多琐碎的事情上，她给了别人一点儿小小的不痛快，自己却得到一个更大的不痛快。这时候，我们就见她又在暗暗地流着眼泪了。我们都知道，这眼泪并不像以前想到她儿子时的那眼泪那样有意义。泪流过了不久，就可以看到她高兴地在屋里来来往往地做着杂事了。她有一颗同孩子一样的简单的心。

在没搬家过来以前，我已经到一个在城外的四面满是湖田和荷池的学校里去读书，就住在那里。在学校里死沉的空气里住过六天以后，到家里觉得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进门先看到王妈的欢乐的微笑。等到踏着暮色走回去的时候，心里竟觉得意外地轻松。回看花开花落，听老先生沙着声念古文，拼命地在饭堂里抢馒头，感情冲动的时候，也热烈地同别人打架，时间也就慢慢地过去。

一些时日之后的星期日，我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一个黄瘦个高的中年男子在替我们搬桌子，这就是王妈的儿子。几个月以前她把储蓄了几年的钱都汇给他，现在他居然从关外回到家来了。但带回来的除了一床破棉被以外，就剩了一个带病的身子，和一双连霹雳都听不到的耳朵。但终于是个活人，是她的儿子，而且又终于回到家里来了。

王妈高兴。但儿子显然不能再干什么重劳力的活儿了，但是想吃饭除了劳力之外又似乎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在我第二星期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就看到她那说话也需要打手势的儿子在咳嗽着一出一进地挑着满桶的水卖钱了。

这以后，从王妈那，我们再听不到叹息，看不到眼泪，只看到微笑。有时儿子买了一个甜瓜或柿子，甚至几个小小的梨，拿来送给母亲吃。儿子笑，不说话；母亲也笑，更不说话。每逢过节，儿子把母亲接回家去。当吃完儿子特别预备的东西走回来时，这老人脸上闪着红光。生命对她似乎是一杯香醪。她高兴地活下去，没有了寂寞，也没有了凄凉。我们都很高兴，眼看着这老人用手捉住自己的希望和幻想。辛勤了几十年，现在这希望才在她心里开成了花。

日子又平静地过下去。微笑似乎没离开过她。就这样又过了一年。中间我还在家里住了一个暑假，夜来香每天照例一闪便开了。王妈更起劲地像煞有介事似的数着每天开过的花。但在暑假过了以后，我看到空气似乎有点儿不同。从王妈那里我又常听到叹息了。她又找着我说话，她告诉我，儿子常生病，又聋。虽然每天拼命挑水，却连肚皮也填不饱。这使他只有更拼命，结果又添了其他新病。

儿子病的次数加多起来，而且也厉害起来。这叹息就又转成眼泪了。我常听人们说到，每次她从儿子那里回来的时候，总带回来惊人多的叹息和眼泪。她现在再也没有心绪谈到她的秀才丈夫，夸耀自己年轻时的美德，处处都表示出衰老的样子。没多久，她得了白内障。她说，她不想死。真的。她请医生，供神水，喝符，用大葱叶包起七个活着的蜘蛛生生吞下去，以及一切的偏方正方。几个月以后，身子好了，只剩了一只眼。

她更显得衰老了。腰佝偻着，剩下的一只眼似乎也没有什么大用。走路的时候，只是用手摸索着走上去。每次我看她拿重一点儿的东西而曲着背用力的时候，看到她从儿子那里回来含着泪慢慢地踱进自己的幽暗的小屋里去的时候，我真想哭。但她她仍然倔强，仍然不会在应当转圈的时候转圈；也就仍然常常碰到点儿小不痛快，流两次无所谓的眼泪。她同以前一样，有着一颗简单又纯朴的心。

四年前，我从故乡来到这辽远的故都里。时常想到王妈，想到她数夜来香的神情，想到她红萝卜似的开了鲜红裂口的手。第一年寒假回家的时候，迎着我的是她的欢迎的微笑。只有我了解她这笑是怎样勉强做出来的。前年冬天，我回家发现家里少了一个人，问起来才知道这老人已经回老家去了。在短短的半年里，她又遭遇到许多不如意的事情。用勉强存起来的一点儿钱在老家托人买了一口棺材。但这口棺材却毫无理由地被她一个先死去的亲戚占去了。她不懂怎样去诉苦，也没人可诉。终于病倒了。

正要回老家去养病的时候，儿子竟然经不起病的摧折死去了。我们家里派了一个人去送她回家。临走的时候，她还带着恳乞的神气说：“只要病好了，我还回来。”生命的火还在她心里燃烧着，她不想死的。在严冬的大风雪里，坐在一辆独轮小车上，一个垂老的人，带了自己独子的棺材，带了一个艰苦地追求了一辈子而终于得到的大空虚，带了一颗碎了的心，回到故乡。车走上一个小木桥的时候，忽然翻下河去，这老人也被倾到水里。被人捞上来的时候，浑身都结了冰。她自己哭了，别人也都哭起来。人生到这样一个地步，这纯朴的老人也不能不咒骂自己的命运了。

我不忍去想象，她怎样在那穷僻的小村里活着的情形。听人说，剩下的一只眼睛也哭得失了明。一闭眼，我就仿佛能看到她怎样躺到床上呻吟，但没有人去理会她；她怎样起来沿着墙摸索着走。她的红萝卜似的开了裂口流着红血的手在我眼前颤动……过去的黑影沉重地压在她心头。我听不到她的消息，我只有单纯地有点近于痴妄地希望着，她能好起来，再回到我们家里去。

第二年暑假我回家的时候，听说王妈死了。我哭都没哭，我的眼泪都堆在心里，我认识了怎样叫人生，怎样叫命运。——小小的院子里仍然挤满了夜来香。黄昏里，夜来香自己一闪一闪地开放着，却没有人再去数它们。半夜里，当我再从飘忽的梦境里转来的时候，看不到窗上的微微的白光，也再听不到嗡嗡的纺车的声音，自然更看不到照在四面墙上的黑而大的影子在合着历乱的枝影晃动。一切都死样的沉寂。我的心寂寞得像古潭。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整夜散放着幽香的夜来香都枯萎了。没了王妈，夜来香哪能不感到寂寞呢？

1935年

今天的好书共读就先到这里了。

同《老人》一样，《夜来香开花的时候》也是写一位季羡林童年时的故人。带着鲜明的时代色彩，王妈的人生苦涩中仍有坚韧，无论何种原因造就这样的命运，依然不能失掉面对的勇气。

明天我们将为大家朗读第三篇《我的女房东》。

小伙伴们在阅读完之后，可以留下自己的感悟，分享令生活更美好！我们明天再叙！

每天晚上20点准时共读，伴你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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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明天见，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