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奇和璧儿的婚事，在劫后重逢、悲喜交集的时刻决定了。

穆斯林的婚礼，最重要的条件是当事人双方自愿结合，并且必须有穆斯林中的两个男子或一男二女在场作证，此外一切繁文缛节都可有可无。

璧儿没有为自己的婚礼的寒酸而悲伤流泪，她心里觉得从来也没有像今天这样充实，从现在开始，她成为大人了，成为“韩太太”了。

十年之后，奇珍斋名冠北京玉器行。

近年来，韩子奇把奇珍斋交给账房老侯和徒弟去照看门市生意，他自己则把主要精力用于寻访天下美玉，俨然是又一个“玉魔”……不久，连“玉魔”老人的藏玉之所“博雅”宅也归于韩子奇之手。

某夜，月朗风清，万籁俱寂，一颗流星划破天井，光灿灿落入院中！梦一般的喜事降临了“博雅”宅，韩太太为韩子奇生了一个肉墩墩的男孩儿！

韩子奇欣喜若狂：“这孩子，就叫他‘天星’吧，天助‘博雅’宅，星落奇珍斋！”

天星出生满百天，韩子奇独出心裁地搞了个“览玉盛会”，以玉会友，由他亲自主持，并让在燕大读书的玉儿请了假，为他做助手。

这三天，没把北平城里的古玩玉器业、文物字画业闹翻了个儿，凡数得着的人物，都来观看，车水马龙，门庭若市，对奇珍斋主的非凡技艺和丰富收藏都给予极高的评价。

沙蒙•亨特握着韩子奇的手，无限感慨：“韩先生，这次盛会，我等了十几年了！”

韩子奇和玉儿送客人出门，迎面被一个妇人挡住去路，那妇人低声说：“撒瓦卜，出散个乜帖（谢谢您给点儿施舍）！”

一听这言语，就知道她是个穆斯林，韩子奇想起自己十多年前的流浪生涯，心中不忍。妇人换了衣裳，手里攥着钱，感激得了不得。

妇人本来要走，听见一阵婴儿的哭声隐隐从里院传来，突然发疯似的朝里面跑去，嘴里叫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韩太太奶水不足，天星正哭个不停，妇人风风火火闯进来，把天星抢在手中！解开衣襟，就为他喂奶。

那妇人胀鼓鼓的乳房渐渐松软下去，她自己的神志也清醒了，泪眼凝视着怀中的天星，喃喃地说：“小少爷，多像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这妇人娘家姓马，夫家姓海，九•一八”之后，夫妇辗转万里，仍然没有逃出日军的魔掌！

她记得那一天，她正在给还没有满月的孩子喂奶，从城里开出了一辆汽车，跳下来几个日本兵，夺掉她手里的孩子，抱起她就扔上汽车，她疯狂地挣扎着，撞开车门，跳了下去……

她醒来的时候，汽车早已没有了踪影，熊熊大火在燃烧，她的孩子和丈夫都不知去向！

韩太太说：“海嫂！看起来，这孩子是跟您有缘啊！我这儿正好也得有个人儿帮忙，您就住下吧！”

韩子奇说：“既然住下了，就是自己家里的人了，让天星管她叫‘姑妈’！”

在“览玉盛会”最后一天的最后时刻，汇远斋玉器店的老板蒲绶昌来了！ 看完韩子奇的收藏后，他无力地坐到太师椅上，喃喃地说：“又回来了，‘博雅’宅的东西，又回来了……”

“览玉盛会”宣告结束，“玉王”的称号不胫而走，传遍北平的玉器行业。正当韩子奇雄心勃勃、奇珍斋前途无量之际，一场巨大的灾难却压顶而来，这是韩子奇未能预料也无力避免的！

无情的战云像恶魔一样压在头顶，北平、华北和整个中国，都已经危在旦夕！

奇珍斋将何去何从？

月 晦

第八章

四月的燕园，春意正浓。

楚雁潮已经在寒假里译完了《奔月》，几经修改，才算定了稿。

现在，他在桌前坐下来，要伏案工作了。

“笃，笃，笃……”有人敲门。

来人是郑晓京，穿着那身男式军装，“我想跟您谈谈班上的情况……最近我和班上的大多数同学都个别谈了话，看来大家通过形势教育，基本上都能对国家暂时的经济困难有正确的认识。形势很严峻啊！”她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那神情确有几分大政治家的味道，“我们所面临的不仅仅是自然灾害，更重要的是和赫鲁晓夫同志的原则分歧……”

楚雁潮茫然地望着这位年轻的“布尔什维克”。他感到无味了，“哎，对了，‘五四’校庆日就要到了……你们准备出个什么节目啊？”

“呃……想发挥我们的专业特色，用英语演出话剧，就是莎翁的《哈姆雷特》的片断……”

“噢？这很有意思啊！是由你来导演了？”

“嗯，问题是主角的难度很大啊！我考虑再三，终于想到一个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您哪，楚老师！”郑晓京诡秘地一笑，她的面孔也有不板着的时候。

“你打算让谁演莪菲莉娅？”

“当然是韩新月了！”

郑晓京雷厉风行地赶到宿舍。宿舍里只有韩新月一个人，郑晓京兴奋地告诉她，“哈姆雷特有了！楚雁潮！你最好能和楚老师一块儿练，这样，就有个感情的交流，容易进戏……”

新月愉快地答应着，“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完成你交给的‘政治任务’！”

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了，罗秀竹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快，快！韩……韩新月……电话……叫你快回去！你爸爸……重伤……”

新月不顾一切地冲出宿舍，向楼下跑去！ 

韩子奇悄无声息地躺在同仁医院的急诊室里。

今天上午，他和往常一样，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打开桌上卷帙浩繁的资料。

门外边，传过来经理和营业员“二五眼”的声音。

“这是碧玉，我昨儿不就告诉您了嘛！”

“这哪儿是碧玉？明明是翠嘛！‘二五眼’，你可真是二五眼！”

“来，来，咱请权威鉴定鉴定……”

韩子奇饶有兴致地接过那块环形的珮饰，这是一只质地和做工都绝好的翠珮，他心里一动……

“这是从哪儿收的？”

“二五眼”说：“去年夏天，人家上门儿来卖的……”

韩子奇急切地拿起放大镜，再仔细观看那只翠珮，刹那间，他的眼睛像被烈火灼伤，心脏猛地收缩！他在“鉴定”自己的心头肉，却又不能相认！

他没有等到中午下班，就推说身体不舒服，向经理请了假，恍恍惚惚地走出办公室，他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下去。

“老韩，您等等！”身后突然传来经理的喊声。

他在恍惚中猛地一惊，还没等回过头去，脚下踩空了，他身不由己地一头栽下去……

下了汽车，新月就朝着同仁医院没命地奔跑，顾不上在冰冷的雨水中膝关节的刺痛，顾不上肺部的憋闷难忍，顾不上心脏慌乱地狂跳，她从来也没有跑得这么快、这么急、这么远，路太远了！

她奔进医院的大门，奔向那刺目的三个大字：“急诊室”！

爸爸躺在床上，闭着眼，一动也不动。

“爸爸！”一阵剧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大夫、护士急匆匆跑过来，又投入了一场紧张的抢救！

“心律不齐，有杂音，满肺水泡……”大夫的面孔严峻得吓人，“急性心力衰竭！”

祸不单行，两场大难同时降临了韩家，而不管这些心灵饱经创伤的人能不能经受得住！

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洒进外科病房。

病房里静静的，只有韩子奇还醒着，被痛苦所煎熬。

他现在焦虑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儿！在急诊室突然听到大夫说出“病人的心脏很可能早就有严重问题”那句话的时候，他几乎要昏厥！怎么会？怎么会？……

急诊观察室的窗口，还亮着灯光。

天星坐在妹妹的床前，陈淑彦坐在他的身旁。下班之后，听到了这可怕的消息，她连家也没回，就匆匆赶来了。

已经是凌晨两点钟了。他们两人谁也没有倦意，心里只有新月。

“天星哥，”陈淑彦悲戚地擦着眼泪，“新月她怎么会得心脏病啊？”

“心啊，”天星痛苦地抬起头来，发出悲愤的感叹，“人的心能有多大的地方？能装得下多少苦？她太苦了，太苦了……”

“苦？”

“不，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天星垂下头，“她也不知道！我的苦妹妹，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苦……”

傍晚，郑晓京和罗秀竹走出了“博雅”宅那阴沉沉的大门。

楚雁潮正在等着她们回来。

“怎么样？”他急切地迎上去。

郑晓京和罗秀竹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心脏病？她自己心力衰竭？”楚雁潮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第二天下午三点钟，郑晓京和罗秀竹匆匆赶到了同仁医院。

此刻，坐在新月病床前的是陈淑彦和楚雁潮。

“我比你们先来了一步……”楚雁潮说，“你们谈吧，我就先回去了！新月同学，希望你安心养病，学校的事情就先不要考虑了。”

楚雁潮离开了新月的病房，就去了医护办公室。护士带着他见到了心脏病专家卢大夫。

“我们没有把病情如实地告诉病人，并且请亲属也给予配合，因为病人太年轻了，她还是个孩子……”

“这，我已经想到了，大夫，她究竟是……”

“她患有风湿性心脏瓣膜病，”卢大夫已经打开了那份病历，“看来已经很久了！”

“这种病很严重吗？”楚雁潮急切地问。

“很严重，当然很严重了，”卢大夫说，“急性发作时如果得不到及时抢救，将会造成死亡！像这个孩子的病，早就应该有所觉察，早些来治，就好得多了！”

“那么，大概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治好呢？”

“这个问题，我现在还不能回答你。现在，她的病情很不稳定，需要较长时间的观察，恐怕要用一至两个月的时间住院治疗……”

“一两个月？我担心她……她受不了，她离不开学校，离不开她所热爱的专业！”

“这就需要你们老师和家长跟我们配合了，药物治疗和精神治疗同样重要，必须绝对避免任何事情刺激她的情绪，过度的悲伤、思虑或者兴奋都会给我们的治疗带来麻烦……”

楚雁潮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告辞了卢大夫。

他走到街上，天已经暗了，周围亮起了路灯。东南方向，一弯下弦月透过浮云，现出朦胧的光，虚虚的，淡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