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情

第十章

春华秋实，廊子前的石榴熟了。

曙光初露，姑妈已在洒扫庭除。她怀着满心的喜悦，尽自己既是仆人又是主人的职责。

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了大红“喜”字，韩子奇要进门见喜，出门见喜，抬头见喜，让“博雅”宅满院是喜。

夜阑人散尽，新人入洞房。

新月却还没有入睡。这一天，她太兴奋了。

她为淑彦而祝福，又莫名其妙地为自己“失去”了淑彦而惋惜。

次日绝早，天星和陈淑彦该去“回门”了。

送走了新人，韩太太满心欢喜地舒了一口气：“托靠主！这桩喜事儿总算办得圆圆满满，我这心事就全没了！”

新月心里一动，不禁想到了自己：她在这场大喜事儿中，扮演的是个什么角色呢？她在妈妈的心中占据什么位置呢？

她默默地回到西厢房，和衣躺在床上，昏昏睡去。

不知什么时候，姑妈把她叫醒了，伸过手抚着她的脸，“哟，你怎么这么烫啊？着凉了？”

姑妈风风火火地就往上房跑，“新月她妈！你去瞧瞧，这孩子脑门烫人，是不是……？”

“嗯？”韩太太正靠在太师椅上打盹儿，“不碍事的，头疼脑热的，谁也免不了！”

可是，她哪里知道，对于一个患有风湿性心脏病的人来说，“头疼脑热”将意味着什么！

吃过了午饭，天星和陈淑彦便回来了。

天星一眼就看出韩太太脸上的笑容不大自然，“妈，家里有什么事儿吗？”

“没什么事儿，”韩太太说，“就是新月有点儿发烧……”

“什么？”天星急得咆哮：“为什么不送医院？”

天星背起半昏迷中的新月，不顾一切地往外跑去！

未名湖畔，楚雁潮那间小小的书斋窗口，亮着灯光。

《故事新编》只剩下《出关》和《非攻》、《起死》没有译完了，他无论如何也要抓紧时间译完，否则，就不仅让责任编辑失望，也让新月失望了。

这时，房门“笃、笃、笃”响了三声。

郑晓京精神抖擞地走进来，“我想跟您随便聊聊，楚老师。”

楚雁潮知道，郑晓京前不久当选了系党总支的宣传委员，现在是中共北京大学西语系总支部的一位领导同志来找他谈话。

“最近，在咱们系的老师们中间，思想情绪怎么样？对党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和要求啊？”

楚雁潮无言以对，“我……很少和别人谈论这方面的问题……”

“对于积极靠拢组织的同志，党是很注意培养的，特别是像您这样工作能力很强的青年教师……”

“是啊，人不能没有信仰，不能没有追求，不能没有归宿。”楚雁潮声音有些颤抖，“我也曾经想……可是……组织上……审查过我的历史吗？”

“历史？”郑晓京觉得奇怪。

“我父亲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在履历表上都填过的，组织上不了解吗？”

那已经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

那天傍晚，在一所中学教国文兼英语的父亲刚刚下班回家，就被拖进了一辆不知什么时候停在弄堂口的汽车，永远地消失了。父亲到底是什么人呢？不知道。无论他是作为革命者被反革命所杀害，还是作为反革命受到了革命的惩罚，都应该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供后人做一个结论。但是没有！

郑晓京默默无语，这样的人，她能介绍他入党吗？党会接纳他吗？如果有一天查出来他的父亲有严重问题……

“唉！”她无可奈何地叹息，“不管怎么样，您还是应该相信党！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是仍然可以选择革命的道路！”

楚雁潮不能领受这种居高临下的同情，不能忍受这种充满教训意味的安慰。“这，我懂，”他终于忍不住说，“你对白守礼、谢秋思不是经常这样讲吗？”

郑晓京听得出其中包含的抵触情绪！“楚老师！党的阶级路线是十分明确的、坚定不移的！您是我们的老师，在各方面要严格要求自己，注意在同学们当中的影响……”

楚雁潮简直要怒而逐客！“噢？我带坏了同学们？”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班上对您有些议论，还是注意一点儿为好……同学们当中流传着一个说法儿，说您——在和学生谈恋爱！”

楚雁潮愣了，一枝箭突然从他根本不曾提防的方向射来！

第二天上课时，有同学发现从唐俊生的课本中掉出了几张信笺，便在邻座间好奇地传看。

郑晓京站了起来：“唐俊生，你搞的什么名堂？……写得像什么玩艺儿？你自己念！”

唐俊生当真朗读起来。这竟是一首用英文写成的、韵律感很强的小诗。

谢秋思对她的同乡表示极大的不满：“楚老师！唐俊生把格种下流兮兮格末子弄到课堂浪厢来，简直——可耻！”

唐俊生毫不示弱，“这是鲁迅的诗！”

课堂上乱哄哄，楚雁潮不能不说话了：“这确实是鲁迅的诗，题目是《我的失恋》。”

只这一句话，课堂上便立即鸦雀无声。

“我还要指出，唐俊生同学把它译成了英文，译得相当不错！”

下了课，楚雁潮撑起雨伞向教工食堂走去。

“楚老师！”郑晓京从后边朝他追来。“您真的没有感觉到吗？班上的同学都在议论您和谢秋思！”

“什么？谢秋思？”这就是郑晓京没有揭破的答案？它搅扰得他夜不成寐，谁知道竟是这么一个结果！楚雁潮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就像一个“被告”在法庭上听到宣布“无罪释放”，心里坦然了。

卢大夫疲惫地走出手术室，发现楚雁潮正站在门旁等着她。

“卢大夫！”楚雁潮急切地叫着她，“对不起……我现在打扰您，很不是时候……”

“不，你来得正好，”卢大夫振作精神说，“我很想和你谈一谈新月的情况……她这次的发病，使心脏受到了进一步的伤害，分离手术不能做了！”

“那……她以后怎么办？”

“只有依靠保守治疗了……我将尽我所能，设法延长新月的生命……”

“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楚雁潮呆呆地站在那里，卢大夫的话使他觉得从头到脚，寒冷彻骨。

快半夜了，雨还在下，院子里汪洋一片。

姑妈还没睡，惦记着住院的新月，等着深夜未归的天星。

此刻，天星正在风雨中遛大街，晃晃悠悠，跟个疯子似的！

他并没有疯，头脑清清楚楚。也许正因为太清楚了，人才容易发疯……

中午，他到厂子里的清真食堂去吃饭。

掌勺的大师傅说：“你小子不地道！小容子哪点儿对不住你、比不上你？你翻脸无情，愣把人家给甩了！”

天星怒火一冒三丈高：“老头儿，你屈心！到底是谁甩谁啊？！”

“新鲜！你说是谁甩谁？”大师傅两眼瞪着他，“哼，你们家里大办喜事儿的时候，她在这儿眼泪叭嚓，谁瞅着不难受？问她什么，她也不说，端起饭盒就走……韩天星：回回不能贱遇回回！”

好容易等到了下班时间，他到厂子门口去等着，容桂芳终于出来了，“小容子，你等等！”

瞅见浑身湿淋淋的天星，她眼中闪过一缕温情，但也只是一闪，就熄灭了：“韩师傅，咱们没话说了，好好儿地过你的日子吧！”

“不成！”天星的眼睛在冒火，“小容子，我韩天星不会贱遇人，也不受人贱遇，你不愿意跟我好，拉倒，犯不上前心扎我一刀，后心再射我一箭！咱俩到底是谁甩谁，别人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容桂芳惨然一笑：“韩师傅，算了，过去的事儿用不着再提了，都怪我糊涂，瞎了眼。我要是会耍明枪暗箭，也就不至于落到这一步了！这一辈子还长着呢，往后，做人得讲点儿起码的道德！”

“什么？我不讲道德？”

“不是你，是我？瞅不上我，就明打明地吹吧，不碍事的，用不着从上海拉出个表妹来打马虎眼！”

天星完全傻眼了！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他和容桂芳之间好像被什么人插了一杠子，弄拧了！他嚷道：“你听谁造的这样的谣？”

“造谣？”容桂芳冷笑了一声，“你妈还能造你的谣？”

天星惊呆了！一股冷风裹着急雨猛地扑在他的脸上，蒙住了眼睛，一个踉跄，他的头撞在身旁的树干上！

天星心头的谜解开了，心却被撕碎了！而毁了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妈妈！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使他朝前冲去！回家去，回家找妈妈算账！

他在风雨中奔跑，不辨方向，不管马路上的任何标志，连疾驰的公共汽车都不得不急煞车，让开这个忘了自己性命的人！跑着跑着，他的脚步放慢了，不是身上的力气用完了，而是眼前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那个和容桂芳相对立的女人——陈淑彦！啊，陈淑彦是什么人？是他韩天星的妻子，正在家等着他呢！他和陈淑彦虽然没有像和容桂芳那样的深交，没有那样的痴情，可是，要说淑彦怎么不好，他说不出来，那样太屈心了！他要是回家因为容桂芳而和妈妈大吵大闹，那就太对不起自己的妻子了！他不傻，他什么不懂？从婚前的有限接触和婚后半个月的共同生活，他完全感到淑彦的纯洁、温柔、善良，她把她的心都给了丈夫，给了这个家，他还能忍心去伤害这样的妻子吗？那样，韩天星就不单在厂里不是人，在家里也不是人了！

铁打的汉子被感情的重压击垮了，像一只被蛛网缠住的飞蛾，无法挣脱！他在马路上踟蹰徘徊，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夜深了，街上已经没有了行人，连公共汽车也绝迹了。风雨之中，天，漆黑；地，漆黑；路灯投下一片光亮，撕开了沉沉夜幕，照着幽灵似的韩天星，游游荡荡，形影相吊，像置身于一个阴森森的大舞台。

人生的舞台上，悲剧，喜剧，喜剧，悲剧，轮番演出，不舍昼夜，无尽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