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抵中国南极长城科考站那天，风雪凄迷。我们从 “欧神诺娃号”抗冰船下到冲锋艇上，乘风破浪奔向长城站。风吹拂，浪拍打，水雾合着自然界的雨雪，将全身湿透。风中可闻脆硬的雪粒激烈相击之声。长城站原本橘色的建筑群渐渐逼近，因与雪雾冰晶重叠，显出紫冻的猩红色。

我站立在中国南极长城站内，仰头观望。更具体地说，是立在长城站内的指示路标下。上面写有此地距北京的距离——17052公里。

梁实秋说过，我们中国人是最怕旅行的一个民族。

我便属于此类人。少年时，一次次从温暖家中奔赴严寒的西藏阿里边陲。关山迢迢，怕够了旅途。老了开始东奔西跑。概因生命无多，世事凶险，人途艰窘，一切都要抓紧。

南设得兰群岛，是南极与亚南极地区最大的岛群，包括11个较大的岛及约150个小岛，成串地沿南极半岛北端并横亘西岸分布。中国的长城科考站，就坐落在这个群岛的乔治王岛上。此岛是南极地区科学考察站分布最密集的区域，面积1160平方千米，共建有9个国家的9个考察站。

长城站地势很好，位于一块台阶式的鹅卵石地带上，视野开阔，还有3个宜饮用的小小淡水湖。它的海岸线挺长，滩涂平坦，易于运输物资。建站后多次扩建，现在的面积是南北长2千米，东西宽1.26千米，占地2.52平方千米，共有各种建筑25座。包括办公栋、宿舍栋、医务文体栋、气象栋、通讯栋和科研栋等7座主体房屋，还有若干栋科学和其他用房，比如车库、工具库、木工间，冷藏室和蔬菜库等。

可以想见在这个微缩版的科研城里，进行着多么繁复的科学研究。专家介绍说，这里有生物实验室、无线电波传播实验室、地质实验室、地貌和第四纪地质实验室、地球物理实验室等。可进行气象观测、固体潮观测、卫星多普勒观测、地震观测、地磁绝对值观测，高空大气物理观测等综合研究、实验、分析和数据处理。

我和老伴老芦相互搀扶着，蹒跚而过。雪猛地滑，生怕摔倒，闹个股骨颈骨折什么的，麻烦了。一圈走下来，整体感觉是长城站各方面条件比想象中好很多。院子足够大，建筑坚实稳当，屋内暖和，设备齐全……

工作人员介绍道，如果你想参加中国南极科考队，年龄上限是55周岁。一旦越过了这条红线，纵有万千豪情百般本事，也不要你。我和老芦惭愧不语，我超龄10岁，他超了11岁。

长城站如同古罗马城，不是一天建起来的。最早修建筑的时候，未曾想到以后发展到如此大的规模。如果把南极比作一个宏大的银色舞台，中国人出场的确较晚，错过了序曲。好在进步快。南极长城站，如今已蔚为大观，中国在南极，还建有中山站、昆仑站和泰山站。

我和老芦参观完，站在风雪中，茫然四顾，想象着驻守在这里的科学家们，整天忙碌工作后，是否也如我们此刻一样，凝视着一成不变的南极风雪肆虐发呆。

老芦拉紧帽绳，说，房子……看起来挺保暖的。

我说，南极冷啊，保暖必须的。

老芦调整了一下已经湿透的手套，接着说，吃的应该也不错，只是没有新鲜蔬菜。不过咱们当兵那会儿，每年也是吃好几个月的脱水菜。

我们年轻时，都守卫过祖国边陲。对于艰苦，一说起来就像对暗号，彼此心知肚明。

老芦又说，比起咱们当兵时候，南极似乎也算不上太艰苦。

我说，现在是南极的夏天，到了冬天极夜时分，要惨得多。再说，时代不同了。咱们十几二十岁那会儿，大家都苦，也就不觉得差距多大。21世纪的今天，城市五光十色，这里地老天荒一片惨白，人的命运在风和洋流的指缝中，上下翻滚变幻莫测。一呆两年，是很大考验。况且。伟大和艰苦并不总是成比例增加。很多伟大，并不源自物质上的艰苦。

老芦点头。

回到长城站的里程柱下——17052公里，这是我今生今世所到过的最遥远地方。

我从未想过今生今世，可以走得这样远。

我的青年时代，虽是女生，但被反复训练接受酷寒与阴冷的磨练，屡遭身体的磨难与痛楚。一次次被迫目睹近在咫尺的死亡，在远离亲人的戍边征战中，经历各种残酷生涯。我一点也不怀念我的青年时代，它无比辛劳加甚少乐趣。我后来从事写作，有点像孤独而古老的灯塔管理员，过的是安静枯燥的日子。我习惯了独自一人从始至终的努力，静候时间在不间断的劳作中悄无声息地滑过。它所留下的浅淡痕迹，便是一本本或薄或厚的书稿。到了暮色四合的老年，我生命底层的好奇本能，如温泉咕嘟嘟带着热气冒了出来。2016年，我上蹿下跳（如果把地球的北方比作上，把南方比作下），在不到半年的时光里，跨越地球155个维度，探访世界尽头的南北穷极之地。

真走到这么远的地方之后，似也未觉出有非常特别的感觉。世上真正遥远的路途，其实是在你做了决定之后与迈出第一步之间的距离。

我和南极长城站现任站长在风雪中合影。

人们常常讨论这样一个问题——假如你有了足够的盘缠，你最想去哪里旅行？

有个朋友说，先用GPS定位了自己家的坐标系，得到它的精准位置之后，便把北纬变成南纬，把东经变成西经。于是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就昭然若揭了。

我一时糊涂，没反应过来，忙着琢磨。

他见我想得辛苦，索性道破，嗨！就是对踵点吗！

我好歹是环球旅行过的主儿，对“对踵点”这劳什子还有些了解。我说，知道。北京的对踵点，在阿根廷。好像离着它的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不远。

朋友是博学的白面书生，说，您这个是大概其，我指的是精确位置。

这我就傻了眼。那朋友说，您家的我不知道，我家的对踵点，是阿根廷布兰卡港西南150公里处的一片沼泽地。

他很神往地说，这就是一个人在这颗星球上能去的最遥远的地方啦！如果有一天我真到了那里，一定带把便携折叠椅，再捎上个椅垫，要知道那地方潮湿。椅垫图案呢，要描龙绣凤很中国的那种，绵软厚实为妥。到了那厢，我把椅子支在稍微干燥一点的岸边，妥妥帖帖铺好椅垫，再把万里迢迢带来的杯子拿出来，就是现在网上调侃不止的中年养生保温杯。只不过杯里头泡的不是枸杞，是我特地沏好的北京茉莉花茶，然后坐在那里……

我问，再然后呢？

他答，喝茶啊。

我说，喝完了茶呢？

他说，喝完了茶，就四处看看，毕竟异国他乡，来一趟不容易。

我说，都看完了呢？

他说，那就再坐回椅子上，发一会呆。

我穷追不舍，发完呆呢？

他一笑，道，往回走啊。在那个点上，无论朝哪个方向迈出的一步，都是回家的路。

我服了他。

或许有人听了这番话，心中多少有点不以为然。与其这样，您干脆待家里得了，还出那么远的门干嘛呢？

敢于到自己家的对踵点溜达一圈，还如此云淡风轻，是需要峥嵘勇气的。他要跨过多少高山，趟过多少大洋，才能抵达离家最远的地方。而人的要求归根到底，又是多么简单。

人要活的兴致勃勃。身虽衰老，思绪尚能保持驰骋天际的能力。总在旮旯里阴暗地糗着，那是沾满毛屑的旧墩布。外出这件事，除了需存下盘缠钱，还需存储足够的体力和心力。好奇心要像雨后蘑菇似的，在过程中有增无减。以上诸项，犹如四条腿的小板凳，缺一不可。出行不要勉强，尤其是一般人不去之地，多属凶险。人们在暖气空调的包裹下，身体已变孱弱，实应量力而行。

与陆地上相对温和地行走相比较，海洋上那带有剧烈眩晕的航行，更具威力。它会猝不及防地动摇并重塑你对整个地球的看法，令你醍醐灌顶。如果你一直待在坚固的土壤或山峦上，特别是固守在充满人工建筑的水泥城市里，你自以为了解的那个地球，是肤浅片面并挂一漏万的。

看旷远寂寥的地域，人的格局有可能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