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美尔水道，如一条缀满白色蕾丝的飘带，从雪山冰川林立的夹缝中抖过，惊天地泣鬼神。它大名叫杰拉许海峡，两侧冰山压顶，成合围之势。狭窄处，冰盖冰崖如身披白色战袍的狙击手狭路相逢，浮冰满坑满谷，前赴后继地翻腾激荡。船身常常紧贴冰雪峭壁边缘滑过，险象环生。目视近在咫尺的冰山，你坚信它们必有灵魂。此刻正不屑地睥睨擅自闯入的人类，嘴角凝挂苍凛微笑。如果你还想象不出它的险态，恕我打个蹩脚比方，像未修水库前的原始三峡，突然被万丈冰雪镶满。

乐美尔水道长11000米，宽1600米。这个宽度，从理论上说起来不太窄，但实地航行时，冰峰向峡道倾斜，摇摇欲坠，冰雪伸手可掬可捧。你会吓得大气不敢喘，生怕一个深呼吸，激惹了亿万吨冰雪的脆弱平衡，劈头盖脑砸下来，变成你的冰棺。幸好驾驶员万分小心，偌大的抗冰船如天鹅敛翅般缓缓划过。他也怕动静大了引发雪崩吧？某些地段水面如镜，冰山之影倒映水中，波光抖动，如绸似缎。由于极昼日照，雪山有了极轻微的蒸发，形成薄纱般雾岚，缭绕冰山巅顶，恍若仙境。人们都挤上甲板，屏息欣赏如此美景。

为什么雪白之色让人心旷神怡？为什么神仙都脚踏白云？

我倚靠欧神诺娃号船舷边，梦游般浮想联翩。

探险队长对大家说，在乐美尔水道的那一端，有乌克兰南极考察站，正等着欢迎咱们呢！站上售卖乌克兰南极明信片，你们从那里实地寄出，很宝贵的纪念品啊！

于是人们蔓延起对陌生的乌克兰南极科考站之向往。关于它的种种传言，也在“欧神诺娃号”上四处流布。

科考站上由什么人组成呢？乌克兰站和其它国家的科考站差不多，有从事地质、生物、地理、无线电物理和核物理、宇宙研究的科学家，这很正常。关键是此站有一特殊风俗——凡是旅游船登岛莅临的女士，如果谁肯将自己的内衣留在站上，并同意在酒吧内悬挂，此女子便可获得在该酒吧免费畅饮之优惠。

老芦即使在自家船舱内，还是压低了声音问我，你估计咱船上会有女人捐出内衣吗？

我一边擦拭登陆靴，一边漫声答，中国女子估计比较罕见，外国女人可能有人会积极响应。

老芦沿着自己思路推敲，你说喝酒这事，是只免费一次，还是终生都可以白喝呢？

我纳闷道，这有何区别？

老芦说，单允许喝一次酒，捐献者就比较亏。估计该酒吧内的最贵饮料，也不抵那件内衣值钱。

我说，就算终生都可以免费，有多少人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穿越危险的乐美尔水道，端坐在乌克兰南极科学考察站的酒吧中，开怀畅饮一醉方休呢？概率微乎其微，一次等同一生。

外籍探险队长，大概预判中国人多内向，对此风俗惊诧，解释道，这个科考站的男人们，已经有整整8 个月没见过外面的人，更甭说女人了。

不解释还好，解释的结果是人们更斟酌了。我选择性地找了几位身材苗条的女子，问：您可愿将自己内衣贡献出来，悬挂在乌克兰科考站酒吧？

全盘否定，无一人肯捐。

我问探险队工作人员：以往船客有人捐出内衣吗？

工作人员答，有。一看到科考站的人那么寂寞，就会有女子主动伸出援助之手。

我说，内衣是新的还是旧的——我指的是穿过的，并不是真正的旧。你懂的。

工作人员答，科考站的男人们不挑拣，新的旧的照单全收。说到这里，他咧嘴坏笑道，我个人认为可能穿过的旧内衣，更受欢迎。

据说某年乌克兰科考站招募来一个新的酒吧经理，新经理原本在乌克兰经营自家酒吧时，就推广过内衣换酒的活动。他把这个习惯也带到了南极。

“欧神诺娃号”终于成功地穿越了乐美尔水道，四面八方的浮冰，如同春节之前的老百姓，兴冲冲地前往乐美尔水道出口处，赶一个冰雪大集。刚开始时，浮冰群还呈现优美匀态的椰蓉状，但很快就肆意妄为起来，相互黏连着簇拥着，结成大块冰体。然后再接再厉叠罗汉般的登高膨胀，渐渐融合成狰狞恐怖的不规则冰架。幸好“欧神诺娃号”抗冰出色，在浮冰星罗密布的冻海中，尚能艰难回旋。

（乐美尔水道上的浮冰）

船长和探险队长迅速商议，决定“欧神诺娃号”即刻原路返航。蓄谋已久的精彩内衣旗下照片，悲催落空。人们大失所望，一脸沮丧。探险队长宽慰大家，别这么愁眉苦脸的！有人比我们还失望。

大家忙问，谁？

队长说，乌克兰南极科考站上的人们！

想想那些比我们更垂头丧气的乌克兰人，心境果然得以缓解。“比较”是魔鬼啊。

没能买到乌克兰南极科考队售卖的并盖上极地戳的邮票，实为一大憾事。不知何，地老天荒处，常有卖邮票的，造访者也一一解囊购买。我原以为这是一种很好的“到此一游”文明方式，后来得高人指点，方知真谛。到处建邮局发邮票盖邮戳，颇有深意。在本国制造的邮票上砸下邮戳的一刹那，象征着该国对此地享有管辖权。

又牵涉到南极归属问题。从19世纪20年代至20世纪40年代，各国探险家纷至沓来，他们不仅是为了张扬英雄主义和进行科研，还为本国政府对南极提出主权要求，提供种种依据。先后有英国、新西兰、澳大利亚、法国、挪威、智利、阿根廷等7个国家政府，对南极洲的部分地区正式提出主权要求。

好在1961年6月通过的《南极条约》，冻结了以上7国对南极的领土主权要求，规定南极只用于和平目的。南极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它属于全人类。

我站在船舷边，风强有力地击打面部，尽管带着帽子头巾，还能觉察到眉弓、鼻子和嘴唇这些突出脸部的小零件，被南极风毫不留情地碾压，成为一枚平坦面饼。

然而，还不不肯回舱。在南极，风景能养心，大海能治病，海冰更是疗愈心灵创伤的高手。世上真有一派“大海疗法”学说。其核心原理，就是凝视大海，感受大海永不停息的流动节奏，类乎精神按摩。滔天海浪汹涌奔来，会让你紧张，但你只要在岸边，就是安全的。紧张与安全交织，一次次重复，会让我们的精神适应，人最后就从阴影中拔出，如一棵全须全尾出土的大葱。海冰的力量也许更强大，冰是水精华。海冰更独具性格，既是稳定的，又是移动的。移动之上的稳定，稳定中的移动，让它和人生莫测的际遇有了某种类似之处。你需要坚固的平静，也需要适当的移动。如何能让人在动荡中依然有牢靠的安全感，这是人生的大课题。

提个小建议——如果你在万丈红尘中五色乱眼迷失了自我，到南极看看吧，白雪、海冰、一望无垠的空旷和咆哮的风，会让你心地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