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冲锋舟靠近“欧神诺娃号”时，驾驶员会操纵小船拐出一道优美弧线，我刚开始还以为这是显摆炫技，后来才明白是为了防止因为急转弯，让乘船人因离心力被抛出船外。那样的话，即使和同伴们近在咫尺，也有可能溺死冰海。

船长对我说，你知道如果看到有人落水，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我说，大声呼救。

船长道，这当然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在呼救同时，你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落水的人，看他向哪个方向漂浮或是沉没。如果你的眼光一时离开，茫茫冰海中，你就可能再也找不到他了。

从欧神诺娃号上下冲锋舟，都有风险。脚下海水激荡，风浪叠加，高差显著。一不留神，就有可能坠入海中。此时，会有一只有力臂膀伸过来，协助你上下冲锋舟。

双方都戴手套，沾满粘腻海水，夹带细小冰晶，滑腻如鱼脊。如果摘下手套，等待你的不仅是更滑，再加上冰锥般的痛和麻木。水手们统一戴着手套抓紧对方的臂膀，这个动作，名叫“水手握”。

它的核心，恰在于握住的并不是对方手掌，而是手腕之上的前臂。我们通常信任手指，以为十指相扣是最稳妥的链接。其实不然。在极端严酷条件下，手指孱弱并充满机会主义逃跑主义。它的感觉太敏锐，对痛楚与寒冷的耐受性较低，它们精细有余力度不足。突发危险情况下，它们擅长自作主张，采取表面看起来正确，实质对整体有危害的下意识反应。

也许我说的不清楚，举个例子。比如遇到丛生荆棘，手的第一反应是松开躲避……但这时正在悬崖边上，理智上必须采取两害相权其轻策略，丢卒保车。宁肯让这只手受到严重创伤，也要利用最后力量，抓住拯救整个机体的最后机会。手指本能地选择逃跑，但中枢神经系统命令它不惜一切代价死守，抓住荆棘……怎奈手指有将帅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传统……前不久看到一个悲惨例子，父亲在高处看顾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坠楼，父亲立刻伸出两手，希望接住这个掉下去的孩子，却没想到手里还抱着另外一个孩子。结果是两个孩子都掉下楼，一道夭折。

痛惜啊！

水手握的操作很简单，就是两个人同时抓住对方手腕上1寸处的尺桡骨远心端，用尽全力死死箍缠住对方，勠力同心，组成臂膀与臂膀的钢铁联盟。无论遇到怎样危险，不到安全地带，两臂绝不松开。

平常的握手力量是2 公斤，冰海之上，由于恐惧，人们会不由自主地加大掌指力量，至多5 倍吧。但水手握，可以把一个人扼到窒息。它绵里藏针，细密稳妥，有一种坚定果敢和同仇敌忾的生死与共蕴含其内。

有一次，我差点落海，横浪打过，艇体剧烈摇晃。我正在登艇过程，腿旋半空。只见海水荡漾白沫翻滚，我一时昏眩，脚下踏空。外籍一位长满络腮胡子的探险队员，是与我“水手握”的搭档。刹那间他将一股强大凶猛的力量，灌注到我臂膀，及时纠正了我向海面趔趄的危险方向，如抽紧一个破败网兜的绳索，将我一把死死扳回，顺势拐送，终将我平安引至艇上。除了我猛地打个踉跄，冲锋艇应声歪仄了一下，旁的人都没有注意到这险情。我甚至来不及说声谢，大胡子探险队员又去和下一个等待登艇的人“水手握”去了。

这一瞬，我对“水手握”感激涕零。这个经过千锤百炼的协同姿态，加上大胡子探险队员不顾个人安危的施救，让我转危为安。不然的话，我轻则在南极海中来个不得已的冰泳，重则就此永驻南极也说不定。

从此，我和大胡子南极探险队员，有了某种生死契阔的交情。他中等个头，看起来并不是很强壮，长相平凡。只有我知道，那一刻，他通过“水手握”传达过来的力道，多么势不可挡。

他是英国人，蓄一把大胡子，渊博却不很健谈，之后瞅到他有空闲，我就抓紧时间和他聊天，以期获取他对极地之海的更多了解。

又一日离船登岛，又是和大胡子“水手握”。他说，嗨！今天有希望看到“乳白天空”。

我问，什么叫“乳白天空”？

大胡子说，它是一种属于南极的独特天气现象。今天不典型，但有一点近似。如果你有充分的想象力，或许大体可明白它的神秘。

这让我很是好奇。登到岛上，果然有一种奇怪的天气现象出现。白茫茫一片，雪花在飞，日光跳跃。好像陷入光线与雪花合谋旋转的万花筒中，分不清哪里是上，哪里是下。

极地专家说，因为是极昼，即使在厚厚云层，仍有阳光泄漏，射在冰层上。这跌下的清光虽说微渺，但也能以让冰层反光。反射的光线又如依恋父母的出嫁女儿，一趟趟返回娘家……不屈不挠的折返映射，如恰有风雪，垂降翻卷的小雪粒，每一片都化作不规则的微观小镜子，肆无忌惮地将光线弥射，投向四面八方……光线发射来反射去，就成一锅光芒四射的烂粥！

大胡子后来告诉我，那天所见只是稍微有一点点类似的意思。典型状况是反复折射产生乳白色光线，天空变得如同浓稠牛奶，完全无法分辨上下左右，人很容易产生错觉，不能辨析近景和远景，严重时人会晕眩，甚至失去知觉而丧命……乳色会浑浊到你连自己的存在和将你吞噬的恐惧都看不到。

我吓了一跳，说，真不知道，那天登岛，还面临这等生命危险。

大胡子笑道，你们在岛上行走，基本上没危险。如果那时在天上飞，就很容易发生意外。1958年，一名直升飞机驾驶员就是遇到这种可怕天气，顿时失去控制坠机身亡。1971年，一名大力神飞机的驾驶员，也是遇到“乳白天空”，突然与基地失去联系，一直下落不明。

大胡子又告诉我，曾有人发现南极上空有一些不断旋转的灰白色烟雾，原以为是普通沙暴。

我吃惊，南极还有沙尘暴啊？不到处都是冰雪吗？

大胡子说，南极有一些山岩呈裸露地表，起风时，尘土飞扬，风大时，会形成沙尘。不过，如是自然界飞尘，会随着时间推移变换位置。这种灰白色烟雾却一直原地不动，研究人员向其中发射了气象气球，装备了测定风速、温度和大气湿度的仪器。气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了。

我说，气球飞走了？一去不复返？

大胡子说，气球上拴有绳子，科研人员最后将气球收回了。

我说，哦，有惊无险。

大胡子说，气球倒是没有丢，可气球上的计时器显示的时间是1965年1月27日。

我说，这事发生的时间是哪一年？

大胡子说，1995年。

我说，也许是计时器故障。

大胡子说，是啊，当时研究人员也这么想。不过后来又进行过几次同样试验，计时器上的时间都倒退了。

我说，奇怪。难道说那股旋风能让时间倒流？

大胡子说，没有人能够解释得通。后来，科学家们就将这种“烟雾”称为“时空之门”。

我说，什么叫“时空之门”？有点科幻味道。

大胡子撇嘴道， “时空之门”可能是一个通往其他时代的通道。

我想，若是返回的年头太早，早于人们的出生年代，大家就化作尘灰了，还是离这个门远点吧。

大胡子说，还有一派科学家认为——人类文明可能源于远古南极，据说爱因斯坦就持这个观点。1840年，伊斯坦布尔国家博物馆馆长哈利勒·艾德海，在土耳其托普卡比宫找到一张奇特的古代地图，绘制于1513年，那时距南极洲被发现，还有200年的时光。最奇特的是那上面的南极洲，并没有冰。1949年，英国和瑞典联合南极考察团，对南极进行了一次十分彻底的考察。发现南极大陆与该地图十分吻合，重要地标误差仅在0.5经度之内。

这说明了什么？

面对大胡子的提问，我尝试回答，说明南极洲早就被发现过。

大胡子说，是的。也许有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时代，曾经建设过南极洲。

我说，这个时代后来到哪里去了？

大胡子道，这也是南极之谜啊。科学家们猜测：是否地壳突然发生了变动，导致一场巨大灾难，洪水淹没了整个世界，也淹没了曾经享有高度文明的南极洲国家和文化？

我说，这个……可能吗？

大胡子说，有些科学家甚至乐观相信，南极史前文明其实并没有真正消失，只是被掩盖在南极厚厚的冰盖之下。我们脚下，正确地讲是在冰下，也许有一个伟大的古文明存在着。

大胡子又说，南极还生活着不可思议的南极人，身高30米以上，皮肤光滑，能双腿站立行走，有手臂，每只手有5个手指，全身雪白。根据发现的化石推断，3000万年前南极大陆气候温和、草木丰茂，那时候就有某个物种流传下来，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30米高的浑身雪白南极人？想象了一下，觉得像西游记中的某个篇章。

我问大胡子，你信吗？

大胡子无所谓地说，这个，我说不准。我虽来过南极多次，但对南极来说，那只是非常微小的一部分。谁知道这里还有多少秘密隐藏着？人们要学着从在地视野，变成宇宙视野，这些就不奇怪了。

我们一起在船上欣赏了多日南极的美景，下船那一天。和大胡子告别时，他认真地说，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您。科学家们发现，从2000年到2015年9月间，南极臭氧层破洞的面积减少了400万平方公里。

真是惊喜。没想到臭氧层这么快得到修复。人类还是可以有希望的。

船长船员们和外籍探险队的全体人员，聚在甲板上欢送我们。以往，我常常会在离散之时伤感。随着越走越多的脚印踏出去，我终将分离焦虑轻轻放下了。从根本上讲，我们都在地球上，都在宇宙中，不会真正分离。冰海孤舟，最值得信任最温暖可靠的地方，不是晴空暖阳，不是深夜热泉，而是瞬间交集的“水手握”，将彼此体温融合一处，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