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欧神诺娃号”，第一眼就看到露天放置的皮划艇，少女般美艳动人。船上地方狭小，没有专用艇库，皮划艇如同卧倒士兵，排阵于甲板。它艇身修长，约有4 米。呈流线型，表面如处子肌肤般细腻光滑，轻窄如布梭。它色彩醒目，有明黄、玫红、翠绿……多种，如洁白浮冰的素洋上，仙葩盛开。

我原以为皮划艇是一类，后来才知细分皮艇划艇两类。模样大致差不多，都是两头尖尖无桨架的小艇，主要区别在于划艇的姿势和舵的存废。皮艇桨手坐姿，用一支两端桨叶互成约90°的桨，在艇的左右轮流划水。它有舵，由桨手两脚操控。划艇则是桨手前腿成弓步，后腿跪着，两手握一支像铲子模样的单桨，在艇一侧划水。无舵，靠划桨动作控制方向。

“欧神诺娃号”广播通知，出发前已报名参加皮划艇训练的队员们，某时段去船尾处集合，举行教练见面会。我问一名正式参组成员，我若去旁听，教练会不会赶？

正式队员斟酌说，皮划艇教练员，是探险队长的夫人，人很和善，估计她不会把你赶出来。你准备好说辞，给人家一个理由。就说还没想好是否参加，先来感受一下，再做决定。

我点头记下，决定去蹭皮划艇的课。

“欧神诺娃号”上寸土寸金，没有会议室留给皮划艇教练和队员们授课。大伙围拢在楼梯拐角处的一块不规则空场处，见面会开始。

正式队员们把教练团团围住，我知趣闪在一侧。女教练北欧人，是一位完全不把美貌放在心上的俊俏女子。散乱金发用黑皮筋胡乱圈起，被南极烈风吹皱的素脸上，未被拢住的发缕，随着她的话语声飘飞。有几根发丝倒挺老实，纹丝不动，概因它们黏在女教练爆了皮的嘴唇边。此等纷杂一切，丝毫不妨碍她美丽亲和的笑容。牙甚好。笑起来，像是含着一口被整齐切割成小立方体的乳白冰晶，满口璀璨。

教练清点人数，学员们自报家门。鱼目混珠者，顷刻暴露。看着美女教练捧着花名册狐疑，我赶紧把准备好的说辞结结巴巴呈上。

金发美女教练莞尔一笑道，“欧神诺娃号”搭载的皮划艇数目有限，学员已然招满。

完了！正琢磨是否马上知趣退场，教练道，你可以旁听。

我对美女教练满怀感激。心想在今后岁月，如遇类似情况，一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给予尴尬者以充分的体谅和尊重。

教练约略介绍了皮划艇的身世。

它是独木舟的子嗣。原始人类外出打猎觅食，遇到河溪怎么办？浅点的涉过去，深和宽的呢？如何渡？在这一岸困了许久，不知哪位先祖突发奇想，把大树凿空，制成了最早的船。独木舟独步江湖千百年，让它改进完善的功臣，当属北欧海盗。他们不是为了简单的生存，而是出于掠夺的需要。到了16世纪，人类开启了大航海时代，皮划艇迎来了日新月异的发展机遇。

“欧神诺娃号”船载设备均是双人皮划艇，美女教练给队员两两编组，课程正式开始。

现在，统计一下，你们都听得懂英文吗？美女教练发问。

懂的人举起手。

美女教练稍稍皱了一下眉头，说，南大洋里操纵皮划艇风险很大，各种意外可能随时发生。撞击浮冰，鲸鱼突然在你眼前出现等。鲸鱼如男人性格，通常深潜不露。不过如果它跃出水面，而我们恰好又在附近，就很危险。我会尽可能提前发出警报，但我只能说英文……如果有人听不懂，会丧失宝贵的躲逃时间。你们如遇突发情况，也要及时向我报告，而我听不懂中文。请大家选择合作伙伴时，最少要保证每条艇上，有一人能听得懂英文，并能用英文熟练陈述……

人们按照要求，组成合作团队。我悄悄离去。

皮划艇的前世土得掉渣，奥运会上可设有12面金牌，煌煌一大类。

此后，我等普通游客，如企鹅列阵般乖乖上下冲锋艇、按部就班登岛时，皮划艇队员们，穿着特质艇服，提前登上绚丽的皮划艇，开始专业训练。美女教练耐心辅导，这帮人从最初一窍不通，几天后初具模样。航程快结束时，居然练出了相当整齐标准的动作。在银白碎冰和湛蓝海水混成的南极冰洋上，留下完美的水花轨迹。

我问一女队员，您跟谁一组？

她说，我老公。

我说，那好啊，容易配合。

她说，双人皮划艇的难点就在配合。你知道，前头那个人，通常就是我啦，正式称呼叫前浆手……

我插言道，你控制方向？

她说，不是。前桨手主要是控制频率。我先生坐后头，叫后桨手，他操纵船尾舵，控制方向。

这位先生，持重稳健，想来一定错不了。我说，你们可谓黄金搭档。

前浆手撇着嘴说，黄金？简直是垃圾搭档！今天差点撞上一座小冰山，我倆爆发猛烈争吵。后桨手不断催促，后来干脆改成了没完没了的唠叨，先说我太慢，后来干脆骂我太懒……

前浆手是个勤快女子。再者，这位先生一向敦厚示人,在冰海中居然牢骚满腹，看来真急了。

我打圆场道，估计是怕撞上冰山，口不择言。

前浆手恨恨道，我看他才在偷懒！

我斟酌说，看起来他不像偷懒的人。

前浆手气哼哼地说，那么我看起来像偷懒的人了？

我赶紧辩解，你也不像……这么说吧，你俩都不是偷懒的人。

前浆手忿然道，只怕是皮划艇没练会，回国后我俩就离婚了！

我受了惊吓，思忖半晌道，提个小建议。明天训练时，你俩不妨换个位置。你当后浆手，你先生当前浆手。

她似信非信。想想也是，一个对皮划艇一窍不通的局外人，哪里配得上指导实操者？

第二天，我等大拨人马寻常登岛，皮划艇组单独操练。晚上大家见面时，女桨手高兴地对我说，今儿我俩真的互换了位置。我知道了船尾舵控制起来实属不易。我先生呢，明白了前浆手劈波斩浪多么费心费力。之后我俩再配合，得心应手了很多。特别是双人扫桨，很有默契……

我陪着一个劲儿乱点头，根本不明白“扫桨”怎么回事。我开玩笑道，这下不离婚了吧？

女桨手说，我俩今天还商量，回国后，要去买一条皮划艇。节假日把它绑在汽车顶上，开到远郊水域，自家常练练，过过瘾。

我吃惊，玩皮划艇还会上瘾？

女浆手说，可不！不单我倆这么想，凡是参加皮划艇训练的人，都爱上了这项运动。我想，这种热爱，来自古老的基因。我们的祖先，甭管你是哪个民族哪块地域的，出门都会遇到水。搭桥是以后的事儿，最初想到的一定是造独木舟。拿什么造？最简单的是刳木为舟。教练说，爱斯基摩人的独木舟，是用鲸鱼皮、水獭皮包绕兽骨架子造的。埃及人的独木舟，用纸莎草编扎而成。印度人的独木舟，用的主材是芦苇。荷兰、日本、韩国、朝鲜，也都因地制宜地建造各种独木舟。咱们中国川滇交界处的泸沽湖，游人去了都坐坐猪槽船，那便是摩梭人的独木舟。所以这学习划艇很复古，会涌起强烈兴趣。

我好奇，问，皮艇上看到的南极是怎样？

女桨手稍犹豫了一下，才道，我实话实说，你可不要生气啊。

我说，这正是我所想知道的，哪里会生气！

女桨手说，咱们交一样的团费，奔波同样远的路程，乘坐同一艘“欧神诺娃号”。

我说，是啊。这还用说！

女浆手说，按常理，咱们看到的南极，应该差不多。可我想告诉你，在皮划艇上感知的南极，非常特别。我们划艇的时候，你们在南极岛屿上行走，甚至在南极冰泳，这都是和南极融为一体的好方法，不过我觉得都比不上在艇中和南极相近相亲。我们飘在南极的水面上、冰山旁。和南极的肌肤，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碳素纤维层。时间一长，这层仅有的隔膜，也似乎不存在了。皮划艇扩展成自身一部分，人和皮划艇融为一体，成为有知觉有行动力的南极活物。它是皮肤的延展，手臂的延展、感官的延展……艇浸入冰海，那种来自南极海底的森严寒气包绕肌肤。艇浆切入冰海，就像你用手指抚摸南极之水。有些看法，匪夷所思地出现了。

我说，详细说说可好？

女浆手说，就举个小例子。咱们都知道，地球上的原始生命，最初来自海洋，后来慢慢爬上陆地，分化成植物和动物，这似乎是定论。可近距离地观看海豹，我觉得这个过程是可逆的。有的动物，甚至在已经进化成温血动物以至哺乳动物之后，为了逃避天敌的追击，为了寻觅更加丰富的食物，又重新返回了大海，形成了新的种属。

的确让我吃惊。南极盛产海豹，据说有3200万头，占世界海豹总数的90%。单是一个海豹，彼此感受就如此不同，可见皮划艇的视角非同小可。

我努力跟上她的感知，试探着说，按你这意思，划皮艇，比冰泳还更贴近南极水？

女桨手说，在南极冰泳，表面上看起来当然是更直接和南极零距离接触，不过真相并非如此。人咬着牙倒吸一口气，噗通一下入水，皮肉骨骼脏腑瞬间被冻僵，几秒种后，至多几十秒后就得仓皇出水，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人的感官在这个过程中被严寒先震撼后封闭，根本来不及细致感知南极。为了活命，第一反应就得赶快上船。在皮划艇上，人是从容的，兴致勃勃的。我们能深入你们抵达不了的海岸，能凑到冰川近旁嗅它的气息，能近距离地观看冰山坠落，能到渺无人迹的岛礁，看企鹅嬉闹海豹酣睡……这么说吧，有了皮划艇，咱们虽然是同到南极旅行，但我看到的南极和你看到的南极，是不一样的。你想啊，北京的北海咱们去过多少次？琼岛啊白塔啊都不错，但唯有在北海荡起双桨，脍炙人口几十年。说明什么？荡桨这件事儿，魅力非凡。我们在南极荡起双桨，美好的记忆必将伴随一生。对于独木舟的热爱，在我们每个人的血液中潜伏着等待沸腾。

我半张嘴，如同受了惊吓的海豹，除了艳羡，再不知说什么好。第二天一大早，趁着没人，到甲板上傍着沉睡中的皮划艇照了张相，一了夙愿。